中年,失业,带两猫 | 三明治
文 | yaoyaolee
编辑 | 郭歌
2018年1月,我拖着银色硬壳的旅行箱,茫然地走下飞机,融入灯火灿烂的广州城。在飞机上,在低矮的云层里,透过窗户,我看到川流不息的车辆行驶在高架路上,它们在头顶点起一盏盏小灯,像细碎的金箔纸洒在河水里,流往远方,带有某种神圣而静谧的宗教意味。
赶在江苏的又一场暴雪来临之前,我回到广州。临行前一天晚上,在宾馆里接到母亲的来电,一面牵挂着我的病情,一面叮嘱我尽快回来办理离职手续。
这座苏南小城的空气里满是尘土的颗粒,司机说一口软糯的吴语,恭恭敬敬的,叫人无法拒绝。在送我去机场的路上,他说你下次再来,我还带你开车到处转转,去爬山,去那些景点走走。我把头靠在窗户上,窗外灰霾霾的,树的枝杈上零星地挂着一些鸟巢,黑色的鸟在空中成群飞舞,像一条凛冽的黑飘带。我望向它们,它们也回望我。
我说好呀,好呀。谢谢。
但当时的我已知道,我不会再来。
我,即将步入中年,即将失去工作,独自带着两只猫生活。听起来也不算好,但也不太糟糕。
我一个人过得……“很好”
2017年底,我的病情在开始服药的最初几个礼拜,急剧地恶化。每天晚上,我吞服抗抑郁的药丸,用安定与梦魇作抗争。
对死亡的渴望每减一寸,对生命之妥协就更进一步,如此往复,直至被逼进幽暗的角落,进退维谷。
在我患病初期的时候,我曾看过三个医生,每个人都对我独居的状态有些许好奇和不解。他们了解到我的家在广州,却和父母分开住。有的直接问出了口:“你的状态,你身边的人知道吗?你父母知道吗?”我说父母不知道,但我一个人过得很好。
好是怎样的一种“好”?在独居的时间里,我没有创造出任何骇人听闻的大新闻——我正常地上下班,在晴朗的天气里晒太阳、散步,因为失眠、多梦和早醒,我也养成了早睡的习惯。每天读一些书,写一些字,就变成了我生活最大的调剂。戒掉了一些无意义的社交、空虚而浮躁的刷剧行为之后,我将这些习惯全部视为独居的时候养成的好习惯,是过去不曾有的习惯。
并不是我不愿意去做那些拥抱生命的举动,只是我的能量不足——像电脑在电力不足的时候,会自动切换到省电模式,屏幕散发出一种柔和又喑哑的光。我的能量,仅仅够我维持这样一种清净的状态。
常有人问我,抑郁是什么感觉。但其实,对某些个体而言,他们的经验是难以被旁人借鉴、参阅的。“经验”这个词本身,就足够令人困惑了——我对具象事物的理解之和,可以被称为经验吗?那什么又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事物呢?存在的事物真如我所认知、所理解的那样存在吗?
每天早上天没亮,我在床上躺着思考这些问题,乱七八糟的念头充斥着我的大脑,我把同一件事翻来覆去地想,钻牛角尖地想,仰着想,俯着想。
有时候我做光怪陆离的梦。梦里有鬼神,有前世今生,也经历了一些超自然的体验。醒来的时候,常常难以辨认虚实。过去不相信的事情,我相信了,过去笃信的事情,却动摇了。这所有被称为我的“经验”的东西,在那个时刻,变得羞于启齿,却也成了独属于我的一部分。我鲜少把它们告知他人,却无法在别人问起“你最近怎么瘦了那么多”“你脸色怎么那么苍白”时,给他们一个合理的解释。
但也是在那段时间,全世界的善意也蓦然涌向了我。朋友知道我睡眠不好,送了一本视若珍宝、快被他翻烂的《地藏经》给我,叮嘱我每晚睡前诵读,而我实际上只坚持了两晚;也有人知道我的境况,用切身的经历鼓励我,为我设身处地出谋划策;还有人送我食梦貘的塑像,保佑我不再被噩梦侵蚀。唯一无解的是,我无法求得自己的宽恕。与自己对话的手段,唯有写字。
“……在床上躺了将近一整天,厨房的灯亮着,把鞋子投射出长长的阴影,在地板上,在角落里。猫在抓挠着垂坠下来的装饰灯,躲在挂布毯子后面,乐此不疲地和自己做游戏,发出悉悉索索的声音……”
“……服药以后,时间忽快忽慢,医生说草酸艾司西酞普兰还要加量。在冰冷的诊室里,鼠标点击的声音机械、空洞。太阳升起,只是照拂不到我,月亮又落下了,给我一事无成的总结。她说还要换药,还要加量,我把药胡乱地塞进嘴里,生硬吞下,期待明天变得很短,很长。周而复始。……”
“……我开始相信这世界是有趣的,是多彩的,是幽默的,是好的。过去的那些片段对我而言毫无意义,它们不再塑造我了,不再影响我了。……”
但实际上,回想起来,过去的一切一直在定义着今天的我。
辞职,像一场斗智斗勇的战争
从江苏出差回来之后,我拟了一份辞呈,写完后又读了好几遍,逐字逐句地推敲,每一句话都柔柔弱弱的,却又要绵里藏针,最后还要客套地祝福一下——这样的文书风格,全然是国企的老套路了,扭扭捏捏的。
一个午后,我把这份辞呈发给了领导,然后在走廊的尽头,一个小阳台上,抽了根烟。这个小阳台的景色不怎么样,周遭被密集的民居所环绕,晾晒的衣服、做饭的油烟,给人绝妙的、烟火气息的感官刺激。唯一的好处是,在某个刁钻的角度,可以远远地望见广州塔。
我在这个小阳台上和C度过了无数个加班的夜晚。烦闷的时候我们相约在那里抽烟,烟灰飘进花盆里,可那竖立着一块牌子,明晃晃的黑体字写着“禁止将烟头、烟灰掉入花盆”。我们就是这样的捣乱分子。有时候,在周末的台风天里,小阳台被雨浸湿了,垃圾桶被吹翻在地,烟灰洒了一地,化进水里,灰溜溜的。雨也打湿了我的裙子,我凌乱地站在狂风里,想到糟心的工作,心里也乱成了一地狼藉。
半小时后,我收到领导给我回的一封邮件,感情洋溢,关切热心,主旨是暂不同意我的离职,愿意给我半年的缓冲时间。
在我递交辞呈的当天下午,2:50分,当我们都以为领导不会回来时,她急匆匆地走进了办公室。
她站在自己的办公桌前,好像在整理什么文件。一切都保持着一种若无其事的平静,静得令人觉得有点反常。整理完之后,她把手提包往背后的柜子上随手一放。
那时我还在微信上跟朋友聊着天,看她正朝我走过来,赶紧把对话框关上。她路过我,迅速地丢了一个厚厚的白色信封丢在我的桌子上。“辛苦了,项目奖。”文字如豆子一样从她嘴里蹦出来,透着些许刻薄与不情愿之意。她又绕到了我同事的桌子边,做了同样的动作,说了同样的话。
我看着这个塞满了钱的厚信封——里面的红色百元钞票叠放整齐,有新有旧,好像刚刚从柜员机里被吐出来一样,还带着一点温热的气息。
过了一会,同事的 QQ 头像闪烁了起来,我们假惺惺地客套了一下,又扭扭捏捏地互相交换了彼此的金额信息。末了,他说:“如果你不提离职,这钱也不会那么快发下来。她还是想留你。”
可这本不是我的意图。离职对我而言是摆脱困扰的唯一出路,而非胁迫领导为我升职加薪的职场手段。尽管如此,关于我即将离开的消息,以及关于离职原因的风言风语,就从那时起,悄悄地散播开来。
我编了十几个理由来应对同事们好奇又不怀好意的询问。领导开始假惺惺地挽留,一次又一次给我发奖金,发完后,却又告知旁人“她的劳动力不值这么多钱”,有意无意地让那些恶毒的话语像瘟疫一样传进我的耳朵里。企图如真正的疾病一样,摧毁我的意志。
我知道,我将像迎接一场战斗一样去迎接人生中的第一次离职。
平日和猫说话的我,有那么一瞬间想要摆脱孤单
我一天中开口说的话,大部分都不是和人说的,而是和猫说的。与猫对话是容易的,不设防的,我们只需要了解对方的语气,而无需真正理解话语的内容。
大年初一,我去宜家买了一张办公凳。与我料想相反的是,宜家人山人海,大家好像都不需要拜年、走亲戚,都要赶在这一天去添置家具。在无数玩手机、自拍、打电话、睡觉的人里,我好像还算是有一些目的性的。
凳子被拆分、包装在一个纸箱子里,我费了一些力气把它挪到推车上。结账之后,我站在那思索了很久,点开手机的通讯录一个个扫过去,没有一个合适的人选能帮我把货物搬回家。
我想我需要送货上门的服务——这样重的一个箱子,我是没办法自己扛回去的。
“因为春节的原因,我们的送货服务要到 20 号才开始哦。”工作人员礼貌地朝我微笑。“送到越秀区的价格是 90 元。”
权宜之下,我租了一台手拖车,在包装台上,用红色的尼龙绳子把货物五花大绑在车体上,很明显地,我并不常干这种活。我懂得给礼物包扎丝带,却不懂怎么把货物用最稳固的形式固定在拖车上,手忙脚乱地折腾了半天,绳子缠得乱七八糟。
周遭的人里,有母亲带着孩子来买地毯的,有一家三口来买餐具的(还在包装台上用报纸细心、整齐地把瓷碗都打包好),有夫妻来买砧板、炒锅的,独自一人来的不多。
独自一人手忙脚乱地打包的,就我一个。
那一刻我觉得我需要帮助,需要一个可依赖的男性(或是机器人也可以)。
但也就只是那一刻而已。
当我费尽力气,把椅子搬上5楼,组装好以后,家里的猫首先跳到了椅子上,第一个享受这份劳动成果。“你喜欢这个椅子吗?”我问它。它朝我眯眯眼,团成了一个舒服的姿势,不叫不闹。那一刻,平静生活向我撩起了面纱的一角,展示它乖顺的眉目。
站在30岁的门口,我不想再说自己是“少女”
一天夜里,M 给我发了一个 10 秒钟的视频,视频里,一个约莫只有七八岁的小姑娘,脸上涂着脂粉,口红是与她年纪不太相符的过于成熟的色号,她未发育的身体和着流行音乐轻轻舞动着,甚至向镜头前的观众送出飞吻,另一边,却要留意着门后的动静,警惕家长是否会突然闯进来。显然,她是偷偷地开了一个直播,活成了自己世界的主宰。
我笑着打字告诉 M ,我们小的时候,不也是关上房门、披上床单,就假装自己是公主,活在自己的臆想世界中吗。过了一会,M 回我一句话:“我们现在也可以啊,披上毛巾假装袈裟。”
因为这句话,我呈大字型躺在床上,痴傻地望着天花板笑了出来。不仅仅是关于“佛系”的联想,更是因为,在此之前,我们从来都羞于在公开场合承认自己的年龄所带来的危机感,对那些因年龄带来的代沟嗤之以鼻,甚至在一些无关紧要的社交网站上向网友虚报年龄。但我们也不曾否认自己即将迈入中年这一事实。
一个女人对自己相貌、心境的认知和评估,总是处在变幻之中。8 岁如此,30 岁如此,只不过 8 岁时我们幻想自己是公主,自己便真的是公主,等待王子的亲吻;30 岁时,我们也幻想自己是公主,但同时,我们也知道,自己终归也会有“成为佛系中年”这样一个阶段,是到了吃着火锅都要考虑嘌呤和尿酸的年纪,硬要用“少女”加诸其上,未免过于牵强。
站在 30 岁的门口,我惊惶地张望,时常为自己的一事无成而感到羞愧,又为那一波波优秀的青年才俊时刻要超越我们而感到愤懑,甚至自怨自艾。
曾经有人告诉我,30 岁对男人来说是个坎,但这个坎对女人而言或许更难迈过去。可我就在加速地、虚掷时光地往这个坎上冲去,是不带防备的,随时可能会被撞得脑袋开花。
可是比起撞得脑袋开花来说,更痛苦的难道不应该是不情不愿却模式化地活着吗?我们争着往那设定好的模子里跳,去成为流水线上加工而成的一个零件,每一道工序都是精确的,时间点是刚刚好的,几乎不会快,也不会慢。最后,活成了整整一个时代所赋予我们的样子。
这也是为什么我常在日记中写道,我有上千张的面孔,可是每一张我都已经看腻了。我熟谙每一张脸的细节,我知道怎么调动肌肉以表达情绪,知道如何用情绪去谋求共情,抑或其他我所需、所欲之事。我所能熟练使用的这些面具,已经与我的人格融为了一体,但其中的每一张,我都已经看腻了。
春节结束,故事没有结束
离职的事情,因为春节而耽搁了下来。不仅仅因为在筹备这个传统节日的时候,人们无暇顾及,或者主动忽略了一些负面消息,更是因为,我在等待一笔足够支撑我几个月生活费的年终奖。
春节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节日。大部分中国人在春节的这一个月里,迈开双腿,一来一回,不辞辛劳地完成两次意义非凡的迁徙。这个节日给了无数都市打工族消极怠工的理由——准备年货、提公积金、去银行换新钱来装红包,参加酒场应酬、朋友聚会,也有人为了应付家里三姑六婆的压力,把原本已经满满当当的日程里又硬是加上了“相亲”这个项目,同事介绍的、领导牵线的,一个月的日子里,认识的新人比一年里认识的还多。
然后他们拖着行李箱,穿着适合家乡温度的衣服,奔赴飞机场、火车站,在焦虑与期待中等一台钢铁机器,把自己运送回家。
然而,亲情滤镜往往在回家 2 天之后就土崩瓦解,只留下无止境的争吵,就好像突然从美颜相机切换成了 IPHONE 前置摄像头,母亲永远是絮絮叨叨的,是从个人卫生到婚姻大事都要操心的;父亲是沉默寡言的,喜欢在一家人看电视的时候自顾自地切换到抗战神剧的频道。
而家在本地的我,除了除夕夜与家人吃了一顿年夜饭,其余更多的时间,是自己一个人呆在家里,拥抱一年中久违的、最长的一个假期。春节前,我去医院找医生开药,她大笔一挥,开了一个月的药量给我,并叮嘱我,春天是抑郁症最易复发的季节,不宜擅自减药。
在这两周里,我得以看到阳台里的花朝着阳光绽放,也得以听闻远方某个朋友结婚的消息。我每天洗衣、打扫房间,有条不紊。外面的世界天天播放着欢天喜地的节庆歌谣,而我的空间里一片静默。因为药物的作用,我的记忆力急剧衰退,但一些零散的记忆片段会突然如过电般刺入大脑,比如,离开苏南小城的那天,在车上看到的成群黑鸟。
节后上班的第一天,领导踏着高跟鞋“咯噔咯噔”地走进办公室,站在我身后,张嘴开始布置 3 月的工作任务。但这次,我已经没有耐心听她说完,我起身告知她我坚持要离职的决定:“我做的决定,是对自己负责任,也是对工作负责任的。”
离职手续在一周内迅速地办妥。最后一个工作日,我一个人提着宜家蓝色的大袋子,走在家楼下的小路上,袋子里装着我 3 年来全部的工作成果。广州的春天,树上却飘下了金黄色的叶子,满满地铺在路面上,起风了,是秋天才有的、英姿飒爽的风。路边的流浪猫跟随着我,向我索要食物。我蹲下身子,拆开一袋猫粮,倒在地上,它们便簇拥过来,毛茸茸的脑袋蹭着我的裤腿。
我庆幸自己能拥有那个时刻。在我人生的无数个时刻里,那是一个特别的节点,应该凌驾于我糟糕的记忆力之上,成为属于我的特殊时刻。它雕琢了我,抚慰了我,使我成为今天的样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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